最近一周，TikTok 一直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

继微软洽谈收购 TikTok 美国业务的传闻后，7月31日，美国总统特朗普表示，他将通过行政令来禁止 TikTok 在美国运营，并反对微软收购行为。8月2日，微软在官网声明中称，CEO 纳德拉已经与特朗普通过电话，“准备继续讨论收购 TikTok 美国业务”。8月3日下午，特朗普在白宫对记者表示，TikTok 必须在2020年9月15日前卖给美国公司，否则将强制关闭。

围绕“TikTok 美国业务将被出售”反反复复的消息，引发了广泛的关注。但要清晰地了解 TikTok 今时今日遭遇的艰难困境，还必须首先了解一个美国机构—— CFIUS。

CFIUS，是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ommittee on Foreign Invest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的简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它一直保持低调却又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近年来，美国政府对于中国出海企业的频繁打压，则让这个掌握生杀大权的机构逐渐露出水面。

CFIUS 扩张史

过去四十多年间，CFIUS 每一次权力扩张，几乎都跟美国对其经济主导地位的忧虑紧密相关。

六十年代，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成立，控制了石油定价权，让中东产油国家财政暴涨，促进对外投资，其中部分资金流向美国。为了解决外资投资风险问题，1974年，美国国会通过了《外国投资研究法案》。基于该法案，福特总统于第二年发布行政命令，CFIUS 得以成立。

CFIUS 最初的目的，是为了研究外来投资，并非权力机构。1976年，美国国会通过了《国际投资调查法案》，为 CFIUS 收集外国在美投资信息提供了法律基础。

八十年代，日本在半导体芯片领域后来居上，进入繁盛期，市场份额超越美国。来自日本的投资激起了美国政府的恐惧，尤其是富士通对于仙童半导体公司的收购提案。仙童创立于1957年，堪称硅谷“活化石”和“黄埔军校”，从这里走出了英特尔和 AMD 等公司的创始人。从六十年代开始，仙童公司连年亏损，由此经历了反复的倒卖，当时买家就是富士通。

1988年，美国国会通过了《埃克森—佛罗里奥修正案》，规定外资并购若涉及到国家安全的相关产业，需要接受 CFIUS 的特别审查，而如果被认定为威胁到国家安全的并购，CFIUS 将提请总统审查，总统有权阻止外资对美国企业的并购。

至此，CFIUS 从一个仅负责收集和分析外国投资信息、研究的办事机构，转变成一个有权审查外国投资和辅助决策的机构。

时间来到新世纪。“911事件”之后，国家安全成为美国政府最大的政治正确。2007年6月，《外国投资与国家安全法》进一步拓宽了 CFIUS 的职权范围。自此形成了由 CFIUS 及其成员机构审查、总统采取行动、国会加以监督的一整套国家安全审查体系。凡是投资超过某家美国公司股权、投票控制权或可表决股权的10%，都有可能触发 CFIUS 的审查。

2008年，贝恩资本（Bain）计划联手华为，收购美国网络设备和安全系统厂商 3Com 公司，华为仅占股16.5%。3Com 公司在中美都存在业务，有可能成为华为进入美国数据通信市场的跳板。但该计划遭到 CFIUS 的质疑和调查，原因是威胁“美国国家安全”。

当时，面对 CFIUS 的指控，华为也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政治游说， 3Com 甚至考虑过放弃美国业务，但那样就失去了收购的意义，最终双方只能作罢，撤回申请。两年之后，相似的剧情再次上演。2010年，华为收购美国 3Leaf Systems 部分资产，尽管金额只有200万美元，但还是再次受到 CFIUS  的非难，该并购计划被迫放弃。

显而易见，CFIUS 管得越来越宽了，大到军港国防，小到芯片通信，都被放到显微镜下。从六十年代对中东投资的警惕，到八十年代对日本半导体的封堵，再到新世纪对中国高新技术企业的围剿，CFIUS 的拳头越来越重。

追杀令与回马枪

CFIUS 权力的不断扩张，终于在2018年抵达了巅峰。

这一年8月13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了《外国投资风险审查现代化法案》。虽然没有点破，但该法案被认为是专门针对中国和高新技术。

该法案拓宽了 CFIUS 的审查权限，在新兴技术和基础技术领域，加强了对涉及“对国家安全至关重要或可能至关重要的技术、组件或技术项目”的审查。审查对象也更加宽泛，此前触发审查的标准是投资者占股和投票权超过10%，但现在，只要在美国存在业务往来，可以接触“重大非公开技术信息”，或是拥有任何投票权，就可能成为被审查的理由。

除了让 CFIUS 实质权力扩大之外，当年法案还代表着一个重要的政治风向变化，即国会两党在外资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国内外的观察者很少有人完全明白，这个法案的通过反映了立法部门对于行政部门管控外国资本的支持力度在大幅上升。为什么这么讲呢？因为2018年法案是国会两党真正意义上的共同努力——这非常少见。”哈里·布罗德曼这样表示，他曾任美国白宫经济委员会顾问，在九十年代担任 CFIUS 成员。

“在2018年 CFIUS 权力扩大之前，收购双方自愿进行通报申请，并非强制。但我通常都会建议投资者和收购方先获得审批再进行交易。因为 CFIUS 随时有权进行调查，有可能会强制命令拆分。没有提前申报的收购，都有可能在未来五年内被 CFIUS 杀个回马枪。”哈里·布罗德曼表示。

2016年1月，昆仑集团成为 Grindr 股东，持股比例超过60%，第二年占股超过98%。Grindr 是全球最大的同性社交软件，和 TikTok 一样，在欧美地区拥有广泛的用户。昆仑万维曾打算分拆 Grindr 上市，但遭到了 CFIUS 的阻挠，并以信息安全为理由叫停拆分。

2019年3月，CFIUS 以“威胁美国国家安全”为由，要求昆仑万维出售 Grindr。5月，昆仑万维与由财政部和司法部代表的美国政府签署《国家安全协议》，同意出售 Grindr 股权。今年3月6日，昆仑万维发布公告，完成了股权出售。

TikTok 之劫

视线回到 TikTok。

2017年5月，TikTok 陆续登陆海外市场。同年11月，字节跳动用10亿美元收购了办公室位于上海的 Musical.ly。2018年8月，字节跳动将 Musical.ly 并入 TikTok。TikTok 在全球范围内广受欢迎，累计下载量超过20亿次，美国用户的下载量达到1.65亿次。

意外的是，TikTok 成功的并购，最终也成为其面对 CFIUS 的软肋。2019年10月6日，参议员 Marco Rubio 要求 CFIUS 审查字节跳动在2017年对 Musical.ly 的收购是否合法。当年11月，CFIUS 以国家安全为名开启了调查。

Musical.ly 的创办者是5个在上海工作的年轻人，包括后来留在 TikTok 的朱骏等。而根据2018年《外国投资风险审查现代化法案》新规，虽然 Musical.ly 并非美国公司，但主要业务在美国市场，也需要向 CFIUS 提前报批。

同样是在11月，美国参议院要求 TikTok 出席听证会，TikTok 拒绝出席。今年3月，参议院要求苹果公司和 TikTok 出席听证会，TikTok 再次拒绝出席。与此同时，TikTok 也在想尽各种办法进行补救，比如政治游说，建立透明度中心，但这些举措似乎对于 CFIUS 无效。

今年8月3日，字节跳动创始人、CEO 张一鸣在发布全员信，简述了和 CFIUS 打交道的经历：

“近一年来，我们一直在积极配合 CFIUS 对我们2017年底收购 Musical.ly 的项目进行的调查。尽管我们一再强调自己是一家私营企业，并且我们愿意采取更多的技术方案来消除顾虑，但 CFIUS 还是认定字节跳动必须出售 TikTok 美国业务。我们不认同这个决定，因为一直以来我们都坚持确保用户数据安全、平台中立性和透明度。考虑到当前的大环境，我们也必须面对 CFIUS 的决定和美国总统的行政命令，同时不放弃探索任何可能性。我们尝试与一家科技公司就合作方案做初步讨论，形成方案以确保 TikTok 能继续服务美国用户。”

说到法律层面的抗议，TikTok 几乎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美国法律授予 CFIUS 的权力包括，实质性的改变公司运营，否决并终止交易，强制性资产剥离等等。在确定没有提前申报的情况下，字节跳动在美国打官司基本没有任何胜算。这也是为什么，特朗普敢于警告，如果9月15日前 TikTok 未与美国公司达成交易，TikTok 将在美国“关闭”。

至于直接退出美国市场，也绝非明智之举。TikTok 跟华为的区别是，华为从未真正进入美国市场，而 TikTok 已经在短短两年时间内积累了上亿的美国用户。即便如此，当华为被美国列入实体清单，遭遇全球“绞杀”时，任正非的表态仍是：特朗普是一个伟大的总统。而华为在当年的收购案被 CFIUS 否决时，同样只能选择沉默。这或许也将是 TikTok 的命运。